風(fēng)在山灣瘋了似的呼號時，父親說：“明日要起霜了?！币估?，一場大霜在天地間醞釀。
往年，等天明后，村子里第一個醒來并推開門的人一定會看到霜的真面目，它們在即將收獲的白菜或稻茬上露面，林間小徑、桂花叢、燈籠樹，就連偷菜的鳥兒羽毛上都有霜的蹤跡。在微弱的日頭下，它們亮晶晶像薄鹽。喜愛甜食的準要反駁說：“明明是砂糖嘛，你看，經(jīng)霜打過的蔬菜，比平日的更甜了?！?/p>
第一個看霜的人很快就將眼前的景象轉(zhuǎn)化成了口口相傳——霜可真大哩！山灣的村子醒來了，是從無數(shù)聲“霜可真大哩”中醒來的。陸陸續(xù)續(xù)從村子走進山灣菜地的村人，在日頭的輕撫中去看霜、蹭霜、贊美霜，直到霜心滿意足地從村人眼中離去……
這個春天的霜，興許是屬于冬天的，企圖像無數(shù)場“往年”的霜一樣，任憑太陽照得地表發(fā)燙，仍有人在它們即將離去時，注意到它們并禮贊。
“你看，被霜打過的野果多甜?。 ?/p>
“霜來了，說不定今年冬天能看雪呢?！?/p>
“雖不如雪白，卻比雨別致?！?/p>
畢竟，一年到頭，在我們這個村子里，屬于霜的時刻實在不多。村人與霜之間，有一種無形的默契。每一年，霜若來遲了，村人自然也要念叨。
“今年的霜還沒來呢，有好多菜還不到時候種?！?/p>
“霜估計就要來了。”
霜在抵達的前一天夜里常是指派霜風(fēng)到村子里給人們發(fā)訊號，第二日它要來。去年以及比去年更久遠的年份，村人聽見風(fēng)聲，知道霜要來了，早早就去地里將可能遭霜挑釁的蔬菜蓋上了塑料或稻草。霜來時，自然是無法作弄村人的蔬菜了，可它并不生氣，它喜歡這些勤勞的莊稼人。
這日清晨，微霜結(jié)。
它輕而易舉地占領(lǐng)了山灣所有的菜地，沒放過一個縫隙，做完這些，靜靜地在山灣等人來。一個早上過去了，在日頭將它一點一點從雪粒子化成雨滴時，村子里連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，直到日頭抹平了最后一絲蹤跡，霜憤懣而去。山灣除了風(fēng)聲和鳥鳴，一夜之間，與人跡罕至的荒村別無二致。
第二日清晨，霜重。
前一日的霜弄不懂村人為何失約，閉門不見，它疑是自己不夠顯眼?？山舆B幾天，霜連一個人影都見不著。它特意大張旗鼓地來，最后卻不得不灰溜溜地被太陽趕跑。它不知道，村人隔著玻璃看霜，朦朦朧朧，像做一個短夢。
霜是帶著脾氣去的，它向來與村人禮尚往來，從村人宅家，不辭而別的那一天起，霜與人之間的平衡在這個小村子里就被打破了。夜里，霜風(fēng)呼號，“人不寐”，明日“霜滿地”。
直到父親預(yù)估種的馬鈴薯要發(fā)芽了以及山灣兩棵如雪的玉蘭突然失去光澤的那個清晨，我與父親不得不暫時將“宅”放置一旁，走出家門。
于是，我們撞見了霜。
比前夜里更大的霜風(fēng)，引起了父親對下種的馬鈴薯們的關(guān)懷。第二日，父親在馬鈴薯芽上見到了一點霜，幸好，為時不晚，出芽的馬鈴薯不多，沒被霜全打壞了。
父親說：“出芽出的不是時候。”他給四五塊馬鈴薯地又覆蓋了一層土，希望它們能熬過霜的報復(fù)。其他村人的菜地就非這般光景了，他們住得遠，沒法時時來此查看地里的莊稼。在霜肆無忌憚發(fā)脾氣時，他們不得不宅于家中。地里的菜呢，耷拉著腦袋，枯黃的枯黃，爛根的爛根。
在這一場場霜里，損失最為慘重的是兩棵白玉蘭。要知道，去年這兩棵玉蘭承載了滿樹潔白的禮贊，它們率先給蕭條的冬天增添了希望。今年的春日從冬的肅殺中擠出半截身子時，白玉蘭花如期而至，它們在一夜春雨的洗禮下，開成了一樹白雪，吸引了隔著玻璃看山的村人的目光。春日已經(jīng)抵達玉蘭樹了，可怖的冬天就要過去了，很快，宅于家中的人們就能嗅到春的氣息了。
可又一夜，兩棵玉蘭樹讓人大跌眼鏡，雪白的花全爛了，未盛放的花骨朵從枝柯上脫落，砸向地面。打從它們扎根在此地的這么多年里，從未有一場霜讓它們這般面目全非。玉蘭用自己的殘敗喚起了村人對霜的重視和生命的關(guān)注。
父親坐在一棵板栗樹下休憩時，領(lǐng)略過霜的板栗葉正在樹上戰(zhàn)斗，它們相互碰撞，噼里啪啦的，敗者在風(fēng)的助攻下，落入地面。我的腳踩著它們時，咯吱咯吱，脆得打響。
父親的不遠處是幾塊燒黑的田，去年還種著稻谷，很快就要變成菜地了。在種什么上，土地拿人沒法子，即便它們長出許多雜草分散人們的注意力，人們還是輕而易舉地將草除去了。但在如何生長上，土地又拿人極有法子，它們既可以叫菜茁壯成長，也可以將菜扼殺在搖籃里。
日頭出了點模樣，霜早已溜之大吉，我從殘缺的玉蘭樹上，領(lǐng)會了霜的脾氣。
父親說：“玉蘭開花開得更不是時候?！边@么多年，父親比我更懂霜。他說：“春霜不過三天雨，接下來要下雨了?！痹诖笥陙砼R前，父親砍回了已被霜侵蝕的芥菜。
風(fēng)大一陣小一陣，雨小一陣大一陣。父親在天氣預(yù)報上顯露的智慧來自與霜這么多年相處的默契。
于地里的莊稼而言，經(jīng)歷了大霜又要打雨，雖不是“雪上加霜”，卻也耗盡心力。雨中，板栗葉還在戰(zhàn)斗。有幾棵樹已快將枯葉落盡，迎接新生。在雨淹沒了山灣的幾塊菜地時，我從雨中，看見了霜悲，雨該是霜的精魂吧。
當生產(chǎn)生活漸漸開始恢復(fù)的這幾日，山灣的菜地得到了及時修整，日頭暖和了，山林的鳥兒鳴得更歡，這得多虧霜和雨的手下留情。
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，土地、莊稼、雨、霜、人，缺一不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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